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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地狱之门

序章:地狱之门

“强烈的个人意志与历史宿命碰撞之际,火花闪烁,那样的时刻从此照耀着人类文明的天空。”

——[奥地利]茨威格

东华国帝都的春宵也有叫人心旷神怡的时辰——就拿东历1966年5月15日的这个春宵来说罢,深蓝的天宇中星光点点,暗红色槛栏外吹来弥散着花香的晚风。环流着的空气虽说不免干燥些,但石阶下的碧潭依然蓄积着氤氲的水汽。这样的好天气在东华国的北方可不多见——趁着北方松软的砂质土壤尚未装扮起星星点点的新芽,余威未衰的朔风裹挟着冲天而起的灰黄色尘土在云海之中翻腾起遮天蔽日的浊浪,将初见一丝新绿的帝都笼罩在冥冥渺渺的沙尘地狱之中。不久前的天气确乎也是这样糟糕的,然而近来几场稀稀落落的春雨使得浊重的空气渐渐释放了一丝丝清新的精魂,看起来,帝都或许会在安然的静默中入夏,迎接几场令人不悦的暴雨或灼烧皮肤的晴日,然后,这座千年古都继续在日渐阴寒的气流中封冻自己和生生灭灭的一切生灵。

但是,季节的辩证法还是需要特属于自己的现实载体的,为此,这个宁静的春宵似乎又被涂抹了一层残酷的血色——从这片土地中复苏并缓缓在时空之中展开自身的规定性的种种生命形式,最终仍不免归诸封冻的虚无之内。一切都在无限的流变之中丧失它的每一个转转瞬即逝的形态,到处都能听到无言的呐喊与哀嚎、甚或斗争的冲锋号——即使今日的帝都仍然在柔软如绵的春风中渐渐沉睡、丧失斗志,街头巷尾的无限张力在吊诡的星光闪烁中平复下来——

至少在碧潭旁那幢简陋小宅里的一位老人看来,世界确乎是如此。

似乎人上了年纪,可供睡眠的生理时间就缓缓流逝了——这对这位今年已然72岁、多病多痛的老人来说是极其痛苦的,尽管过去他的生活总是与某种“不健康”的图式深刻联系在一起的——他和他的许多同龄人们一样,嗜烟如命;总是捱到深夜才入眠,直至日上三竿方起床看报、工作、接见外宾、读书......过去正值盛年,生命的节律为自己安排了足够的睡眠时间,然而这个宁静的夜晚,已步入古稀之年的他似乎彻底失眠了。

逼仄的斗室之中仅仅点着一盏昏黄的电灯——摇曳的光圈所及之处不过可见几个洗得发白的沙发坐垫、叠放得歪歪扭扭的一摞旧书、一件挂在墙上的打满了补丁的睡衣。白墙上开了一个很大的窗户,透过爬山虎与绿竹掩映的狰狞鬼影,北极星在遥远的天极发出刺目的白光,直射老人那半睁半闭的迟暮双眼。

夜,已然很深了。帝都的小巷里连狗吠也听不见了。

老人却依然毫无困倦之意。

他撑着沙发的靠背缓缓站起,在斗室流动着的黑影区域缓缓踱起步来。高大的身躯已然显现出佝偻发福的迹象,枯瘦发黑的十指脱力一般地垂在腰际——烟灰缸里,是几个燃烧得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烟头。

为什么会睡不着?

老人突然这样追问自己的灵魂。

自我剖析和自我审视是件极度痛苦而耗费精力的事情。说实话,任何人——包括这位老人自己,都喜欢听别人说自己的好话——万岁、伟人、巨人、举世瞩目、永远正确、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诗人、书法家、哲学家、革命家、缔造者、........这些好话、马屁、阿谀奉承,他从1945年一直听到现在——即使他打心眼儿厌恶这些弄臣般的荒诞强调,但听到这样热切而且“未必是恶意”的赞颂,他仍然不情愿说出什么很严厉的话来。

不过近些年来——大概也就是进入1960年后,他似乎很愿意在夜深无人的时候反复追问自己的心曲,执拗地想从那里挖掘出什么从未迎接光明的秘密来——这种感觉无疑很痛苦......很痛苦......况且,这种无休止的追问总是把那些由历史的潮水呼呼啦啦卷走的逝去时空抛回他那近乎死寂的心灵荒滩上——那些逝去的、本也是充满无限的激情和生命意志的画卷,以死亡的样式在他那迟暮的生命境遇中曝晒出来,就像一具具白而干的僵尸,宁静,却饱含着无限的残酷。

尤其是,这些僵死的时光曾经被牢牢系在一个又一个曾经生存过的人身上.....

他想起他的母亲。

他忽然有些自嘲地发现,自己居然也是“富农”和剥削者出身。父亲虽然比不得周扒皮黄世仁那般禽兽不如,但对待家中的“无产阶级”——自己的母亲、幼弟以及雇农总也是异常粗暴的。或许自己天生就是个不安分的“逆贼”,他总是策动这些弱势群体去反对来自父权和夫权的暴政。幼弟和雇农倒还是挺有积极性和“革命觉悟”的,然而,作为一位虔诚的佛教徒的母亲却总是不情愿采取冲突的方式解决任何问题——似乎在千手观音那饱含悲悯的慈悲法眼与杨枝净瓶之中就已然潜在地蕴藏着拯救的奥义——每一只手中紧执的繁缛法器与掌心熠熠生辉的佛眼总在他童年中的梦魇之中被无限放大,从那里面似乎都发射出一条黄金的细线,把他牢牢捆缚在莲花宝座上动弹不得,而那咿咿呀呀的梵言法语中仿佛照见出一种诡秘魔力,使那黄金的丝线生发出更大的力量来控制他、**他......

他呼喊,他咆哮,他发誓要从那发烫的莲花宝座之上腾云而起,汇集一切生命的意志,击溃人世间一切虚妄而丑陋的抽象崇拜——那时的他,胸中激荡着燃烧的生命之焰,他的意志仿佛就是宇宙的中心点.......“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他离开那个家,离开那个东华国第一位伟大的浪漫诗人曾经游历过的那些山山水水,他要到这个国家最先进、最能听到青年声音的地方去......他要在那里重新认识他自己,重新认识出生在这个时代的自己.......

老人低吟着这首诗的每一个字句,仿佛听到的是已然死亡的、青年时代的自己的激昂高歌,那一刻,衰老的心脏仿佛也重新播放起了青春的进行曲,仿佛远方的天空中有一个稚嫩的声音高唱着“崇高!自由!解放!”.......

颤抖着的身躯忽然隐没在愈发深重的黑暗之中。

那一刻,仿佛是有人按下了暂停键,曲调波澜壮阔的进行曲戛然而止,前方,好像是一片在孽风与毒火中翻涌搅动的地狱图景......

他又想起了他的妻子。

是的——他的妻子,确切地说,是他的第一任妻子。他记得——也是在帝都,而非他日后辗转奔波的南部乡村——那个圆脸蛋儿、皮肤白皙的年轻女孩子跑到他栖居的寺院的神像旁,两人就坐在那儿,看着秋日阳光顺着屋檐的破洞如雨水般漏下,谈天说地——军阀、学生运动、外国的殖民条约、大学课程、新的主义、好玩的地方、马、孩子——他们未来的孩子......他已经记不得那个时候他和她都说了些什么、去哪些地方游玩过、最后,又是怎样同对方分离,各自走上那条充满荆棘的,没有尽头的噩梦一般的征途.......

生在一处,死则同穴,这对投身最艰险最绝望的事业的他来说已经是最高的爱情理想了——在他的组织遭遇了当局最严酷也最血腥的一次屠杀后,他和他的战友们不得不向南方的乡村转移,在那里开始他们的“流寇”生涯。他同她分离了,同他与她的孩子们分离了——如果说,一开始这种分离不过是生命的机械错位,而接续的一轮又一轮屠杀和战斗使得这种分离最终成为彻底的时空断裂:她与他的生命联系在残酷的季节的辩证法中失去了一切可能的形式,残存的仅仅是那些被抑制在语言中的症候性的切肤之痛——

“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扬,直上.......重霄九.......”

窗外传来一声声凄厉的鸮鸣。

那一刻,他终于能体会身边那位老战友对于无常和宿命的直接领悟——他的妻子也在那场惨绝人寰的“清党”“剿匪”运动中罹难,头颅被割下示众。

他发觉自己正在摆脱某种“幼稚”的品格(同他的先行者们一样,他以某种被称为“辩证法”的方法论来拯救困陷于伪饰的真理中的思想与思想试图把握的那个时代)——在他看来,整个宇宙——无论是黄土地上的人民曾经目睹的逝去时空,亦或是自己经历着的处于无限流变的当下,哪怕是那个应许一般的未来的天国,都充满着斗争、变化、曲线、倒退、冲突、矛盾——他和他的同辈们的任务,就是深入到时代的最深处去,清晰地把捉住那些螺旋翻滚的曲线,克服那些隐藏在这些曲线生长之处的斗争元素,把这些互斥的两级用“对话”(“辩证法”的西文原义就是“对话”)的技巧统合起来,最终汇聚成汹涌无限的洪流,冲破那些斗争元素被束缚于其中的僵死形式——这一切,都将永恒地被承诺。

愈是靠近那些曲线生长的阴暗而血腥的角落,那里的陷阱与火窟就愈多——在他终于初见一丝光明之时,妻子的丧生再一次为他敲响了警钟——这个残酷的宇宙是永远不会按照某种机械的规律转动的——哪怕,他离世界的中央就差那么几步征途——

他想起他的长子。

世界的中央——那个时候还属于对岸和北方的国度。那是他第一次与那个处于世界中央的对岸国家正面交锋。是的——世界中心,所谓“马背上的世界精神”,克服一切,扬弃一切,永远只在自身之中思维和运动的无限实体——当然,在他这位世界瞩目的辩证法家看来,被承诺为永恒的实体不过是那些错综复杂的曲线掩盖自身否定逻辑的一件外衣,“纸老虎”。

因此,他选择斗争和对抗——他已经做好了准备,释放压抑在时代坚固外壳之下的无尽螺旋——在他的思想教诲之下的军队,一支从农民中成长起来的军队,与对岸的武装到牙齿的机械化部队展开了惊心动魄的激战。

结果是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他和他的军队、他的人民胜利了。他又一次深刻地把握了这个残酷时代的斗争逻辑,他近乎神妙的战法使这个僵化的外壳出现了巨大的裂隙——现在,他终于站在了世界的中心,他的国度和他的人民创造了任何形而上学家和宿命论者都不敢想象的此岸实在。然而,老战友从前线却传来了令这位年逾花甲的父亲不敢相信的可怕讯息:被他亲手送上战场的长子被熊熊的烈火吞噬,只剩下一具焦黑的遗体。

农业国家的居民普遍怀有一种朴素的情感——这就是对于香火接续的重视。在这些种植水稻的地区,人的劳力始终是被摆在极其重要的位置上的。然而令人感到可怖的是,晚年丧子的老人却对此保持着长久的缄默——坊间总有些传言,说他的长子乃是太子,将来是要继承大统的。今番被皇上派到前线去,本意是为他“镀金”,以免将来那一干同老人打天下的老臣不服气——至于说到这位皇太子是怎么给燃烧弹活活烧死的,街头巷尾也颇有些和官方“未及撤离”不同的说法,还当着一群愤世嫉俗的中学生的面讲的绘声绘色:见说道,太子爷一下子从皇宫到了边关,平日养尊处优惯了,耐不住饥寒,于是就生火做起蛋炒饭来——谁承想敌人的飞机看见不远处烟熏火燎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通狂轰滥炸,可怜太子爷就为了这么一碗蛋炒饭,给几枚燃烧弹做成了壁炉烤鸭——不过这样一来确也是国家之幸,否则一旦太子爷继承大统,那这革命革了几十年,到头来还是搞起了家天下.......

老人颤颤巍巍地点起了一支香烟,橘色的光点缓缓亮起,烟雾缭缭绕绕地围着昏黄的台灯打转,像极了那年的庐山——庐山——“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两句讲得可真是精妙!庐山,庐山.......

那年正可谓“不识庐山真面目”——那是他人生第一次陷入如此巨大而幽暗的彷徨深渊——那终年围绕着庐山的云和雾仿佛是魔女的精魂在那湿热的空气中溶解后的产物,向那一年登上这座险峰的旅人示以魅惑人心的姿容与暗藏其间的鬼蜮伎俩。它把那原本均质的时空搅得支离破碎,把每一个散碎在互不相容的历史链条中的事件尽数移位,消融在茫茫大雾之中,叫人看不清来路,也看不清归途......

老人缓缓地坐倒在沙发上,将烧得焦黑的烟头往烟灰缸里死命一摁。

庐山的妖雾仿佛暗藏着颠倒人类历史的超位魔术,就连这段故事从哪里开始都是如此地难以把捉——

老人的脑中只是如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透露着难以言喻的阴险与狡猾色泽的逝者名字——“高岗”——十多年前,高岗——这位在那场伟大的革命中坚守到最后时刻的战士,竟然暗中酝酿着分裂和破坏组织的阴谋。当然,这一阴谋最终未能以最坏的形式得以实施。然而,在如何处理这个阴谋家的问题上,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与战友们居然存在如此巨大的分歧——

愤慨的战友们希望从严处决这个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他却希望以教育和惩罚的方式挽救高岗,希望他能认识到自己筹划的阴谋的灾难性后果,重新回到革命阵营里来。为此,他和他的战友们爆发了一场并不激烈的争论——在这个提倡民主和集体决策的党派内,争论总是难免的。然而在老人看来,这场争论却仿佛是一个吊诡的时空错乱,这种错乱的现象令他回到了那个弥漫着不安与恐慌梦魇的40年代,重新发现了初升的红太阳光芒之下暗藏于阴暗的岩石缝隙之中的一个又一个血淋淋的事实......

“整风”这个词再度在他的脑海中嗡嗡盘旋。

老人从未怀疑过那场在40年代由自己倡导发起的“整风”运动的正确性——至少现在也仅仅是部分地怀疑——他和他的战友都很清楚,党的上层做出的错误决策与其僵化的哲学理论令他们和他们的士兵们饱受磨难和摧残,无数鲜活的生命成了向一个又一个的错误决策支付的不等价物。因此,在他们看来,防止这种尚未完全得到扼杀的错误的方法只能是将适应现实的方法和思路以教育和规训的方式“灌输”给全党——无论立足于当下,还是返回那个特殊的历史节点,这似乎是唯一可行的思路——现在看来,这是一个正确的决断——不仅仅是机智的,也是极富远见卓识的,所有的文件、决议、草案都肯定了这场运动的历史功绩——

但是在充斥着肃杀氛围的这个晚春之夜,一个关于该事件的自我检视却让那些暗伏在事件之下的晦暗不明的血腥线索渐以最残酷的方式在这位年迈的治国者面前显露出来.......

——一些有关暴力与死亡的事件,断断续续地传入他的耳中,类似的事件究竟还有多少,或许连那些举起屠刀的主管人员自己都记不清楚了.......很显然,他的愿望并未在观念结束的地方,也就是真正的人的活动开始的处所转化为如其所是的定在(即使他非常重视一个叫“精神变物质,物质变精神”的命题),文件和著作里着重强调的“教育”和“训导”竟然走向自我否定的逻辑,成为了明目张胆的无公信审判与屠杀——提出异议的左派知识分子杀,不谙世事的青年党员杀,就连久经考验的革命战士也杀......当党把他的主张写在那些未来即将插满新国家的红旗上时,他却嗅到了浓烈的尸骨腐臭的气息。当他和他的战友们即将入主帝都的那一刻,他借这个国家过往的农民起义的教训警示他的士兵和干部们——切切不可忘记自己究竟从哪里来,而最终又要向哪里去的。

多少年沧海桑田,老人总算明白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任何政治机器都不能沦为纯粹的权力和暴力机器,特别是那些在自我意识中宣称自己以群众的利益为旨归的政治机器。他及时颁布政令,使“整风”最终未曾沦落为彻底而残暴的清洗——但是,他是否能在任何时候都能勒住那个已然形成的、正在以自己高度精细化和机械化的无机身躯支配个体与群众生命的党、国家和一切形式的政治机器吗?事实已经摆在这里——官僚化与专门化的组织已经形成了一个庞大的自我维持的系统,任何个人意志在它的面前终究都是无能为力的——自己所做出的质的规定,在这个系统中立即转换为量的指标。追求效率与扩张的机器只懂得达成目标,而不在乎以何种手段达成目标。现在看来,自己的生命不免走向终结,而权威与魅力也会随着时空的转换而渐渐褪色——而自己的初衷甚至并不是成为一个独裁者。在他看来,自己至多起到能对人民进行规训和教育的作用,而并非作为一个庞大政治机器中占据中心地位的那一枚零件,仅仅在系统中发挥着重要却又不重要的功用。

“整风”与高岗案件制造的暴戾气氛似乎将整个庞大系统背面的暗面为他做了一个不甚清晰的警告。现在看来,这个系统的意志仅仅是完成权力的垄断和暴力的镇压,以全部的能量追求效率的进一步解放。至于未来的事态何以演变,这永远是一个被定格的将来时态——但是,他不是一个幼稚的革命者。新社会依然需要国家和党的规训,依然需要权力的集中——这样的历史发展阶段,是不能被任何个人或组织轻易跳跃的。问题看来并不在于如何取消政治,而在于如何实现某种与“生命”紧密相关的政治,某种能够避免庞大机器带来的异化问题的大众化的政治,一种能够实现市民社会的物质关系的良性生长的政治。

这正是他所希冀的。他没有像西方那些激进的左翼一般轻言放弃国家和党,何况那时的国际形势也不允许他放弃国家和党。

但是同样的问题依然以新的形式得以复活。

他希望群众能够开口说出属于自己的语言——为此,他要求“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他或许不会想到,这一决策在多年以后几乎被完全归功于他的副手;将他作为主体加以论述的学者,甚至说他是搞“引蛇出洞”的阳谋),他允许那些知识分子与青年学生向上层提交意见——然而,正如他秉承多年的哲学信仰那般,在时代宏大叙事的背后,总有无数条在幕后生长的螺旋曲线在阴暗血腥的角落里绞缠斗争——许多人对于这个建立不久的国家机器和社会整合情况怀有极其强烈的不满,提出了很多尖锐的批评。全新的舆论动向在一瞬间点燃了那些暗伏于社会角落的颠覆势力的兴奋点,他们立刻将自己包装成某种在街头政治中极其常见的“民主斗士”,煽动血气方刚的青年学生与困守书斋的知识分子“站起来”与政治机器展开斗争——此时正是新生的国家腹背受敌的万分危急的时刻,即使老人心中暗暗赞许青年学生与知识分子们提出的某些激进主张——他还是选择了镇压与规训,并且——依靠那个由他和他的战友们领导的那个庞大的国家机器“粉碎阶级敌人的猖狂进攻”。

但是他并不打算赶尽杀绝——就同他对待曾经的高岗那样(高岗的自杀令他感到惋惜与震惊)。同他的战友们不同,他不相信全国存在那么多的“右派”和阶级敌人(这时他难得地乐观起来),即使有,他也主张采取劳动教育和训导等“温和的”方式——他甚至不打算让高校对那些带头闹事的学生做出退学的处理,而是让这些在他的战友们看来纯属是危险分子的“小人物”留在学校里。

——如果历史能够屈从于个体的意志,则历史的神秘规律便可在它开始的时候被人的思维所反省到、洞察到。如果说“整风”的诸多暴力行径仅仅是针对初具规模的党,那么,这场针对全国的“右派”“反革命”的清洗活动竟然将政治机关的暴力推广到了全体的头上——国家主席甚至亲自上阵划定指标,要求某个省要完成抓捕一万“右派”的任务,各单位要“分配名额”........

这场有些魔幻现实主义意味的风波虽然令老人对体制的警觉有所上升,然而他却必须面对更严峻的挑战——曾经支援着他和他的国家的那个北方社会主义国家突然的意识形态转向是令人震惊的。新的领导人以极端的方式放弃了从前的一切路线,走向彻底的帝国主义路线,并且宣布了同他的国家断绝外交关系的声明。

老人忽然产生了“敌军围困千万重”的危局之感。

狭路相逢勇者胜,在这个时候谈论任何与妥协有关的论题,无疑是以数亿群众的生命与鲜血作为祭品来换取官僚集团的苟安。一切的援助和经验都已成回忆,一切都要凭借自己的现实的双手来争取。

轰轰烈烈的“跃进运动”开始了——按照老人原本的设想,这是一场以大幅度提高农业和工业生产力为目的的经济运动,它需要以“最先进的”生产关系——即可取代原有合作社的“公社”作为其生产形式,通过这一矛盾线索的最终磨合达到生产力水平的乘数效应。这场经济运动或许还带有独特的政治性质——它是对帝国主义与庞大资本—国家机器的政治回击,彼时的国家需要如此这般的回击。

——这场运动在已经锻炼得足够成熟的政治力量的介入下迅速展开,并立刻上升为全国性的热潮。在一开始,这场运动同老人的党过去开展的大生产运动没有质的区别,历史在这里还并未发生任何质的断裂,庞大的政治机器与已然展开了自己的格局的经济社会之间已然保持着一种传承于历史发展阶段的微妙和谐——

然而一切随着老人在那个令人抑郁的早晨拿到的一叠《人民时报》而改变。

到目前为止的这一切在老人看来仿佛是一场又一场荒唐的迷梦:《人民时报》的头版头条宣称某地的公社创造了水稻亩产万斤的人间奇迹,不少党的高级领导人甚至站在水稻的尖顶处亲身体验“人民群众”的实践智慧;某地以狗肉汤灌山药的新型农业甚至得到了国家主席的赞赏.......无奈的老人只好对此报以嘲讽,并嘱咐人民时报的总编辑不得再将这些明显与自然科学常识和人类实践经验相悖逆的东西赫然刊登于官方媒体之上——然而整个国家的机器与经济生活的联盟仿佛陷入了彻底的癫狂状态一般,所谓“浮夸风”与“共产风”汇集成一场无形的风暴袭击了所有的工厂和乡村——以至于当突如其来的自然灾害倏忽降临这片多灾多难的黄土地时,已经疲软的自否定状态的联盟立刻瓦解,饥饿与恐慌笼罩了整个国家。

那场在乱云飞渡的庐山召开的重要会议,正是对这场荒诞迷梦的理论终结。

然而这次会议却比过去的一切怪梦还要充满迷幻的色彩。

——老人为包括他在内的庞大政治机器承担了责任,他指出,这根源于他的决策失误。

——国家主席与其他的重要领导人纷纷谴责了这场他们曾极力鼓吹的“跃进运动”,最为激进的言论甚至做出了如下断定:“饿死这么多人,是要被写在史书里的。”

——最令老人感到震撼的是,自己曾赠诗称颂的那位老战友,竟然不顾一切阻力给自己上了一封言辞激烈的“万言书”,对他进行了极其严厉的批判,甚至怀疑他是否已然陷入了个人崇拜与自我封闭的陷阱之中........

——他最终将老战友当做“党内反革命”“特务”严肃处理,将他彻底软禁起来。

驱车离开的庐山的那一刻,庐山依旧云雾缭绕,苍翠的林木在灰白色的云团中只能看见几个暗绿色的小点儿,牛毛细雨轻击着汽车的窗玻璃,山林中的万物随着一颗颗压抑之心的远去,回复了永恒的睡眠。

庐山的万物或许可以进入永恒的睡眠(至多对于无情的人类世界来说,是处于永恒的睡眠的),然而——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帝都的一草一木似乎都蕴藏着不可言说的杀机。

老人又习惯性地点起了一支烟,走到书橱前,颇费力地抽出一本封皮已经发黄腐朽的旧书,就着已然开始点灭的灯光随手翻了几页,随即便将之轻轻地丢在面前的小几上,随即似乎颇认真地抽起烟来。

书上从来都找不到任何现成的答案的——“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他已历遍这片土地上几十来年的物换星移、风霜寒暑;他曾经也相信唯有概念是表征宇宙的永恒法则,而世界应当是复归于静止概念的运动过程——然而血与火的斗争终于教会了他何以在这片不可复制的土地上的行走方式:这就是走向那隐藏在血腥与阴暗之下的时代深处,这就是勇敢地迎接事物的本来面目,走向那无人到达的无尽深渊——直到寻找到现实与未来衔接的真正奥秘,再以无人可抵的魄力现实地变革整个现存的世界——

然而,这终究是一条无人经行的险恶道路,它究竟通向哪里,没有人知道。

台灯被拉上了。流水般的星光缓缓地淌入房中,为那位孤寂的老人披上了一层银色的霜衣。

——不走这条路,可以吗?

在老人看来,任何妄图逃避这场斗争的人已经不仅仅是“痴人说梦”或“幼稚”那么简单了——他们的话语已经不单单由他们个人来负责,而是由一个充满幽冷与恐怖气息的庞大实体来负责。这个恶龙一般的黑暗机械就是由他亲手锻造的党的机器;国家的机器。

这场即将在黄土地上展开的斗争(斗争永远也不会终结,它对事物保持批判与否定的理解),它将摧毁一个全新的统治者、帝王、独裁者:这个独裁者并不是任何拥有自由意志的个人,而是一个没有真正的生命与意志可言的庞大机器——它是党的一切组织,是国家的一切部门,是一切共和国新生官僚的全灵构建的绝对精神、神、上帝;它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尽可能地垄断足够的权力,然后是任何物质的和非物质的资源;它的结局也只有一个,那就是导致权力与资本的共谋与解放逻辑的断裂,刚刚从三座大山压迫下抬起头的成千上万的群众将会堕入为他们制造的全新地狱之中,失去一切权利与自由,自动地把他们的世界交付给那个机器的逻辑以便其统治——到那时,社会主义与人类解放的唯一的光点将会从蓝色的星球之中彻底熄灭,世界将永恒地为物统治。

——此刻,他感到的是无止境的孤独。

他明白——他的战友们,连同他自己,如今身居高位,手握无限的权力——一旦权力变成某种活动的东西,任何能成为权力运行其间的以太都能从灭亡的灰烬之中重获新生——法律、机构、官僚、职位,作为抽象的无根的定在,它们从来不会崇拜任何东西;恰恰相反,因为它们是抽象的东西,是超然于一切生命,物质生命之上的东西,人们才会状若癫狂地崇拜它们。他们只要为这种权力代言,赋予这种权力以能动的生命,使它的力量能渗透到市民社会的每一个角落里去——无论这种权力会带来什么,政治斗争的无限扩大化?浮夸风共产风?饥荒?不择手段的政治迫害与构陷?甚至最后像北方的国家一样,卫星上天,红旗落地?他们会选择一切抽象的词汇与高度体系化的理论伪饰机器的抽象意志——然而抽象的意志既然先于任何现实的内容而诞生,它将必然走向一条获取现实内容的现实路径——很快地,公有制的、被任何真正的个体生命所占有的物质财富将在无生命的权力之下被重组,到那个时候,任何在这个历史时期仍然是抽象的崇拜立刻就变成现实的崇拜,对法与权力的崇拜立刻就转化为对物欲的真正崇拜——而法与权力将丧失它过去在革命年代获得的有机的生命,最终化作笼罩于黄土地之上的永恒神灵——历史的逻辑转化为法和权力的逻辑,抽象的逻辑修筑起临现于人间的上帝之城,以生命为根基的社会主义最终从现实返回了逻辑,因为任何能够承载生命的容器都遭到了彻底的逻辑化。

一切的政治机器——如此这般抽象却又代表着卑劣经济利益的机器,成了一切的创造主。

——他把这一切都视为“两条路线的斗争”,他认为,历史必须做出选择——在他和生命的承载者——人民群众、以及庞大的党与国家的政治机器,和它们的代言人之间做出选择。

但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是老人在去年重游过往的革命根据地就已经考虑清楚的问题——这意味着在所有人都来不及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要以最激进的手段亲手摧毁由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任何东西,他要否定那些悬浮于危机与斗争萌芽之上的任何一条繁荣的遮羞布,哪怕自己最终身败名裂,遭到后人的唾弃与否定。

这意味着,这片已经经历过太多苦难的黄土地又要重新陷入无休止的混乱与斗争之中。

老人的指节缓缓地敲着桌子的边沿,瞑目不语。

东方的幽蓝天空中已然浮现出一条苍白的光带。

——或许,某种由高度机械化与专业化组织而成的上帝所建立的统治,应当被看作是合理的——至少老人始终不主张发动盲动的群众进行任何粗暴的行动。然而一个已经失去了同信徒之间展开生命接触的上帝,一个已经不再把信徒的肉身当作它自己的肉身的上帝,一个已经彻底丧失了任何有机生命的上帝,一个已经沦为彻底的抽象的知性逻辑的上帝,又能以什么温和而镇静的方式去改变呢?

老人缓缓地扶着沙发的边沿站起,拾起桌上的那件灰色的大衣,披在了白色衬衫上——凌晨帝都的天空已经被描绘为发暗的青蓝色,启明星的光芒穿破云层,直射在老人那有些浑浊充血的瞳仁里。

——还能怎么办呢?全部的任务只能是使这片大地上的一切现存事物革命化,要以生命的冲动突破这无生命的体制——面对大地上一切真真切切存在的罪恶,上帝唯一能做的仅仅是保持永恒的缄默,而生命的意志仅仅是否定——现实的否定!它的力量要使那僵死的一切跳起舞来!

这唯一的道路在老人的心中已然明朗起来——他要重新唤醒已经被无数次自然与人为的浩劫镇压的人类生命;他要用世纪的最庞大的魔法把活生生的群众的意志从这片冰封的土地中唤起;他要从那巍峨不可攀的巴别塔上走下,释放生命与激情的全部潜在,把那衰老却终将不朽的生命灌注到汹涌澎湃的群众生命之中去,让生命改写僵死而无生命的时空分布;他要让庙堂崩塌,要让机械解体;他要让社会主义的一切呐喊与理论逻辑充满真实的人的生命;生命与意志,真实的物质的需要绝不能屈从于抽象的法律与权力——

他将重新回到他为之奋斗了一生的人民群众中间,他将重新回到无产阶级的中间;他不是国父,他是革命的导师;他不是统治者,他是使统治者与独裁者感到恐惧的人——中国曾经的独裁者慑服于他的威力与权能退缩孤岛;美国的独裁者不敢正视他那衰朽无光的眼睛;任何胆敢以抽象的权力暴力夺取真正的生命的权利的独裁者听到他的名字都会感到震悚。是的,生命的政治哲学将会借助物质的力量重塑整个国家的机器,它将以生命的辩证法摧毁一切,打倒一切,否定一切.......

这就是恶魔的力量。

这就是恶魔的力量——代表生命与欲望的恶魔把路易十六与查理一世送上了断头台;叫尼古拉沙皇与托洛茨基分子在地球上不能留下一丝生命的踪迹,清扫了一切胆敢阻挡历史脚步的任何个体,它是一切形而上学的上帝的最终的敌人——它胆敢质疑权威,它对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包含着否定的理解——现在,老人要让它复活,要解开束缚赤龙一千年的锁链,他要与魔鬼同在,魔鬼与人民同在,魔鬼即是生命,生命的复活将是真正的生命的天国在人间建立的序章。

恶魔的血肉筑就通向天国的阶梯——这就是宇宙万物的宿命。

现在,那天国的历史书——已经叙述到了打开地狱之门,解放恶魔力量的审判之章。

天,已经大亮了——北方的天总是亮得很早的——“长夜难明赤县天”,赤县的长夜究竟是结束了,还是开始了?这一刻,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老人一宿未眠,却荣光焕发。

帝都,很快就要入夏了。这个夏天的雨水,兴许会比往年多些。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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